耕读传家:中华宰相村的家族密码
发表时间:2017-02-10   来源:中国青年报

孩子们在裴晋公祠前 山西闻喜县新闻中心/供图

裴氏家训 蒋肖斌/摄

裴氏世谱 蒋肖斌/摄

  从北京西站出发,动车5小时57分钟就能到达山西省运城市闻喜县,从火车站开车再往东半个多小时,就到了礼元镇裴柏村。如果时光倒流,守在村口,你也许会看到络绎不绝的裴氏族人,或者从这里走上求学出仕的道路,或者衣锦还乡、归园田居。

  裴柏村占地仅3平方千米,人口不过千人,它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——中华宰相村。《裴氏世谱》记载,裴氏在历史上曾先后出过宰相59人、大将军59人,正史立传与载列者有600余人,七品以上官员多达3000余人。仅唐朝289年,裴氏就有34人入朝为相,32人出任将军,平均每8年就出一个宰相和将军。连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都说:“观裴氏之兴,唐存亡之亦略可见矣。”

  将相接武,公侯一门,延绵千年,天下无二。日前,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探访了这个小小的村庄,寻找裴氏传承千年的家族密码。

  前世:裴氏家族的“豪华阵容” 

  唐代诗人柳宗元说:“惟裴氏之卿,世服大僚,观唐宰相世系表,独先裴氏列史。”唐玄宗给裴宽赠诗曰:“德比岱云布,心如晋水清。”南宋诗人胡邦衡写道:“北往常思闻喜县,南人怕入买愁村。”

 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,如此风流了历史?

  今天,登高远望,裴柏村坐西朝东,背靠峨嵋岭,面眺凤凰原,九峰环抱。村东头的最高处建有裴晋公祠,得踏着59级台阶——象征着59位宰相和大将军——才能走到大门口。这座裴家祠堂始建于唐贞观三年(公元629年),后因裴度封晋国公,改名晋公祠。裴度(765~839),裴氏第45世,一生力主削平藩镇割据,有再造唐室之功。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名垂千古的名字,我们在裴柏村找到了他的根。在祠堂入口的台阶下,后人为他立起了高大的塑像。

  裴晋公祠屡建屡毁,“大跃进”时期,祠堂里的无数碑刻被用去建房、修水库,精美木雕被拆除烧毁。现在的裴晋公祠重修于上世纪70年代,1999年再度修缮,2016年9月又开始了第三次修缮。现在保留下来的古碑仅有十几座,其中《裴光庭神道碑》,由一代名相张九龄撰文、唐玄宗亲笔书写;《平淮西碑》由韩愈撰文,清咸丰年间军机大臣祁隽藻重书,记录了裴度的战功。

  裴氏的名人太多,以至于当地写县志,几乎都成了裴家的家谱。唐太宗定43名功臣,裴寂排第一,开唐朝基业;《禹贡地域图》作者、地图之父裴秀,是裴氏29世;《三国志注》作者裴松之和其子《史记集解》作者裴骃、曾孙《宋略》作者裴子野,合成“史学三裴”;还有儒将之雄裴行俭——他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裴元庆、盛唐诗人裴迪、遣日第一使裴世清……连《白蛇传》里的法海,都是裴家人。历史上的法海是唐代名相裴休之子,本来是正面人物,只是不知后来怎么就成了拆人姻缘的反面教材。

  据《裴氏世谱》统计,除了宰相和大将军,裴氏家族中还有中书侍郎14人,尚书55人,侍郎44人,常侍11人,御史10人,节度使、观察使、防御使25人,刺史211人,太守77人;封爵者公89人、侯33人、伯11人、子18人、男13人;皇后3人,太子妃4人,王妃2人,驸马21人……

  裴氏名人多,裴氏的“朋友圈”也是豪华阵容。裴氏后裔生前奋斗在大江南北,去世后多数归葬故里。清朝初年,在凤凰原上的裴氏墓群,仍能看见200余座名人大冢。

  裴柏从来不是个没有故事的小村庄。

裴晋公祠 蒋肖斌/摄

裴氏后人门口的“绿野清风” 蒋肖斌/摄

  今生:学校是裴柏村中最好的建筑

  “天下无二裴”,裴柏村是裴氏的发源地、裴氏宗祠所在地,如此辉煌的历史,照理多少会留下些古建筑遗存。但走进今天的裴柏村,除了一棵沧桑古柏,和几座在“文革”中幸存下来的石碑,再无其他古迹可寻。

  裴柏村村支书杨虎龙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,并非时间淹没了历史,而是裴柏村自古以来就没出现过什么恢弘的建筑,这与裴氏“居家勤俭”的家训有关。

  比如,魏晋时盛行厚葬之风,但曹魏时期的清阳亭侯裴潜临死留下遗言,命家人为他从俭办丧事,坟墓中只置备了一个座位和几件瓦器,其余一无所有。唐僖宗的宰相裴坦,其子娶了同朝为官的杨收之女,陪嫁多饰金玉,裴坦立刻命人撤去,严词指出:“乱我家法。”

  既无深宅大院,杨虎龙带着记者来到村中“最豪华”的建筑——裴柏小学,两层教学楼对面,新的教学楼正在施工,马上也能投入使用,音乐室、电脑室一应俱全。据当地媒体报道,在裴柏村,学校有一个独特的代名词——书房,上学即为“去书房”。在裴柏村人的心里,学校就是自家的书房,那是跟祖宗祠堂一样要尊重的地方。

  “别看我们村人少,教学质量比县城的小学还要好,在礼元镇排名第一。本村的学生只有八九十人,但邻村都愿意把孩子送来这里上学,有200多人。”杨虎龙说,“在这儿问孩子你是哪里的,孩子回答‘裴柏小学’,都特别自豪。”

  在裴柏村转了一圈,记者发现每户人家的门楣上都有一块石刻匾额,写着“清贤雅居”“德泽福润”“勤和家兴”“书香门第”等家庭寄语。村民裴国臣今年66岁,退休前是裴柏小学的教师,他家的大门上写着“绿野清风”。

  裴国臣告诉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:“裴家人喜欢写这个,就是耕读传家的意思。现在各地的裴氏宗祠都冠以‘绿野堂’的称号。”他还将“裴氏家训”抄录在一张小卡片上,随身携带,倒背如流。家训以“重教务学、崇文尚武、德业并举、廉洁自律”为总纲,下有“立身谨厚”“居家勤俭”“严教子孙”“读书明德”等条目。

  裴国臣说:“我们不是一心想要孩子当大官,而是教育孩子不能片面追求一种东西,要既有文化又能劳动。”也许是巧合,这样的教育理念在裴国臣的子女身上得到了完美阐释——他的四个孩子,大女儿是初中教师,大儿子是小学教师,二女儿是财务,小儿子开车搞运输。

  山西大学学者杨西江也是闻喜县人,从小就听着“宰相村”的盛名,后成为大学教师,研究裴氏文化40载。他告诉记者,裴氏一门,尚学之风,源远流长。清代裴奉俭在《论读书》中说:“吾人读书,非为功名,求明理也。理明则足以怡性情。”

  在历史上,历仕东魏、北齐两朝的裴让之的母亲辛氏,在丈夫亡故后,抚育六子均成为国家栋梁;唐代的裴无悔,教导八个儿子全部考中进士;清代裴幰度对其子裴宗锡“督课甚严”,终于使裴宗锡成为封疆名臣,两次受到乾隆皇帝的褒奖。

  从史料和今貌,我们似乎找到了读懂宰相村的一个密码:耕读传家。

  耕读是家族生生不息的物质与精神密码

  杨西江说:“孟子曰:士之仕也,犹农夫之耕也。耕读传家历来是国人治家的根本正道,裴氏也是如此。耕,有注重生计的实在,勤俭可夯实经济基础;读,提高人生品位,激发治国平天下的志向。因而,在古代社会农耕主体经济模式下,在科举盛行的时代,耕读兼顾便成为一般家庭的必然选择,所谓‘勤耕种不丰也足,多读书非圣亦贤’,两者殊途同归。”

  关于耕读文化的历史溯源,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采访了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方朝晖。方朝晖介绍,早在春秋战国时期,原本积极出仕的士大夫阶层遭遇了天下无道的局面,对社会失望,于是出现了隐士,他们以耕读为荣,回归山林、田园,寻求的是人和自然的和谐,在山水间寻求安顿之所。《论语》中就有关于楚狂接舆、荷蓧丈人等隐士的记载。

  秦汉以降,社会政治制度趋于稳定,人才选拔也越来越规范化、制度化,读书人实现自己抱负的渠道越来越多,士大夫阶层的理想是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。在这样的价值取向下,耕读文化仍然生生不息,方朝晖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:

  一是士大夫阶层认为,无论自己在世俗的名利场上如何成功,精神上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在乡土。

  南北朝时期北魏人裴安祖,是裴骏(被封为“闻喜侯”)的从弟,从小聪明伶俐。八九岁时,老师讲到《诗》中的“鹿鸣”篇,裴安祖就对兄弟们说:“鹿得食相呼,而况人乎。”裴安祖德名远播,但不喜出仕,而是带领子弟们勤于耕种。后来,连孝文帝都亲自来请他,拜安邑令,裴安祖仍以老病固辞。裴安祖说:“我还是安安心心治好我的家,这也是对国家的贡献。”

  二是官场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,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可能瞬间一扫而空。作为个人,在官场生死顺逆不可知,但在传统的农业社会,如果有田园,即使自己陷入囹圄,家族还有生存的退路。耕是一个生命的基础,也是归宿和退路。所以,强调耕读并重,是士大夫阶层在寻找进退之道。

  清乾隆年间的裴志灏,时任安徽宁国府同知。当地发生灾荒,朝廷所拨赈谷因为路途遥远无法及时运抵,裴志灏拿出库银就近买谷赈灾。但因此事未经存案,裴志灏被人中伤,罢职归家。居家40年间,裴志灏“修族谱、立义学、施瞻田”,并亲历亲为,耕种园田,家族并没有因为他的罢官而衰落,反而日益兴旺。乾隆六十一年(1796年),裴志灏因其高寿和德行,又被皇帝征召赴京,参加了千叟宴。

  随着耕读文化的发展,耕读也逐渐从不得已的“进退之道”,演变为士大夫阶层的精神寄托。方朝晖认为,耕读的精神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:

  一是让人会体验到生活的不易和物力的艰难。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,这样的艰辛只有真正从事过农业生产的人才能体会。”方朝晖说,“古人讲求耕读,是要以耕为基础来读,才能把道理理解得更透彻。”

  二是培养人自强自立的精神。“在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前工业化时代,耕读在传承物质基础的同时,也传承了家族血脉和家族精神。”

  三是通过回归自然,找到天人合一的感觉。有耕作经验的人,双脚曾经踩在土地上,人的皮肤和自然有着非常强烈的接触感;没有这种体验的人,就会和自然产生疏离,生命就不能和整个自然生生不息的循环体系融合在一起。

  方朝晖是桐城方氏后裔,在采访间隙,他捧出一套厚厚的《方氏宗谱》,宗谱中记载有家规,其中“授恒业”的条目下,也明确指出,“读”和“耕”并重,是家族传承的关键。看来,耕读,不仅是裴氏一族的传家密码。

  方朝晖说:“在乡土中国,耕读是家族生生不息的物质与精神密码。时至今日,耕读文化仍让很多人回味和向往,是因为我们意识到,在工业文明到来后,生命的异化已经很严重了。”

  “一村演廿四史兴衰,自西周历魏晋,无论隋唐,薪火竞相传,几经物换星移,独把高风遗后世;九岭开两千年鼎盛,非良将则名臣,更多彦士,川流争不息,谁可披霄决汉,尚留大任待来人。”一幅对联描绘了裴氏家族两千年的人才风流。

  今天的我们,站在裴晋公祠前眺望凤凰原,那片养育和埋葬了数百位裴氏先人的土地,正在中原的初春酝酿新的生机。(记者 蒋肖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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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王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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