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半水泥一半乡愁
杨振辉

    透过挨着铁栅栏的那行硕果累累的木瓜树,老米又看见老陈弓着身子在地里忙碌着,一副十足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形象。

  地里长着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:生菜、菜心、芫荽……在风中微微颤抖,散发出阵阵尿臊味。那一定是老陈刚浇上去的有机肥。

  不说你也知道,这是一块菜地。

  不过与人们习见的菜地不同,这块一百多平米菜地的每一垄之间,并非凹下去的洼地,而是被分割得整齐、笔直如同木板的水泥地板。或者说,这块所谓的菜地,不过是在一大片水泥地面上“挖”出来的:将水泥地面按照某种线条切割开来,将其中一部分水泥块挖开、清走,让泥土裸露出来,成为一垄垄菜地,而其他部分则保留水泥地板的固有状态。

  老米想,把门前庭院整成这样,真是别出心裁,该给老陈发个创新奖。

  老陈是老米所在小区某座楼的一楼住户。这个小区每座楼的一楼,都带有一个大小不等但总体上相当阔绰的庭院,用铁栅栏与小区花园隔离开来,成为一个半敞开的私家领域。对于如何开发使用这个庭院,先前家家户户各有奇招,装修风格不一,用途也不尽相同,但无不体现户主的情趣和品位。如老陈家的,刚开始的时候只是经营成一片草地,中间点缀着些花木;草地经常修剪,花木也得到精心的打理,整个庭院就显得有种极简主义的味道;后来草地上铺了几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,给人曲径通幽之感,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;接着又搭了个像小亭子的棚子,下面摆一张咖啡色实木茶几,配两张沙滩椅。那时老米常见老陈的儿子小陈和一个女孩躺在沙滩椅上,聊天,说笑。咖啡的芳香袅袅飘来。

  那时候老陈还没有来到这个城市。整个庭院是小陈和女人的浪漫空间。

  不久之后,小陈的儿子小小陈就出生了;随着婴儿哭闹声来到这个小区的,是小陈的父亲老陈。满脸皱纹的老陈浑身散发出沧桑的气息,那是长年累月深耕乡土的特有气息。洗脚上田的老陈似乎来不及适应城市的罗曼蒂克,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对这个庭院的实用化改造。他叫来泥水工,不用几天工夫,就将庭院里的花草和鹅卵石小径全铲了,那个棚子因为可以遮阳而得以幸免。很快,庭院中呈现出焕然一新的气象,一整块灰白坚硬的水泥地面宣告铺成。小陈无奈地对人说:我爸硬是把诗意的庭院改造成晒谷场了。呵呵,农民啊。

  老陈当然不是建晒谷场,他要建一个私家游乐场。随着小小陈的一天天长大,庭院里逐渐多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和儿童体育器材,其中最多的是车子:扭扭车、滑板车、儿童自行车……庭院成了孩子的私人空间。不得不佩服老陈的深谋远虑,他一早就想到了孩子的需要,他一切都为孩子想着呢。

  庭院再次“变身”,是因为小小陈逐渐长大,上了幼儿园,进入了人生更广阔的天地,对这个小庭院再也不那么恋恋不舍了。把孙子送进幼儿园后,无所事事的老陈再次把目光瞄向庭院,打起主意。他又叫来了泥水工。

  于是,我们所见的庭院,就成了本文开头的模样:一半是水泥地,一半是长满青菜的泥地。庭院成了名副其实的菜地,就像农村那些菜地,开在自家门口,与外面的世界隔着一道篱笆。只不过这里的篱笆是铁栅栏。

  把庭院改造成菜地,近来在这个小区似乎成了一股风气;挨着老陈庭院的另几个庭院,当初都是各有特色各有情趣的,如今都纷纷向老陈的庭院看齐,逐渐开辟成风格一致的菜地,也都种满了绿葱葱的蔬菜,连品种也差不多,无非生菜、芫荽、油麦之类的“家常菜”,也有木瓜之类的水果类蔬菜。不仅如此,大家的菜地连味道也几乎是一样的,无非是尿臊味什么的,这是以前农村自家菜地最习以为常的味道——农民们把五谷轮回之所中的东西储存起来,要用的时候,便舀小半桶,兑些水,泼到菜地上。因为有机肥的滋养,地里的青菜格外葳蕤,味道也格外鲜。城里人称这种蔬菜为“无公害蔬菜”“有机菜”“绿色食品”“原生态食品”。在当前食品安全形势下,它们成为一种稀缺物种。而在并不遥远的过去,这种蔬菜还是一种“常态”,农民都是用屎尿侍弄菜地,人们只能吃上有机菜。高效化肥农药?那是穿着现代科技衣裳的时髦女郎!当这些产业化时代的宠儿将昔日的粪尿逼入大河小溪,此后,我们餐桌上的蔬菜,就不仅仅是嫩绿的叶子,每一条叶脉中间,还流淌着一种叫农残的东西。而这时候,我们都纷纷进了城,只能享用这种蔬菜了。

  “有机菜”成了一个梦,梦的一头连着对旧日的时光眷念,用时髦话来说便是所谓乡愁,一头连着食品安全的憧憬。

  而楼下老陈的折腾,终于让小陈、小小陈都吃上了安全的有机菜——尽管看着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庭院被整成一块终日臊味绕梁的菜地,小陈很无奈,逢人就说:我爸这人呐,做了一辈子农民,闲不下来,不干点农活,心静不下来。

  “心静不下来”,这话换成城里人文绉绉的话,不就是“乡愁”么。老陈进城,何以解乡愁?

  小小庭院功莫大焉。

  小陈说的自然不算矫情。老人家干了一辈子农活,如今洗脚上田,还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,不干点农活,心里难免总痒痒的不舒服。这不,给个一百多平米的庭院让他折腾,他就笑逐颜开,每天得闲就蹲在地里,松土、除草,精心打理那几垄菜地,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。

  小陈很实在地说:也好,他有事做,我们有干净的青菜吃,一举两得,也不算浪费了这块地。

  是呀,邻居们都羡慕呢,住在城市高楼广厦之下,有这么一块菜地,再也不必每天拎着菜篮子就担心农残。有什么比安全更让人舒心呢——老陈一定是个精明人,把好好的庭院整成臊烘烘的菜地,这笔账他早就算得明明白白;他才不会为了让自己有点儿农活干而胡乱糟蹋这高价买来的庭院呢。

  既解了如鲠在喉的乡愁,又除了菜篮子的农残之忧,一举两得,老陈能不喜上眉梢么。

  透过挨着铁栅栏的那行硕果累累的木瓜树,又看见老陈弓着身子在地里忙碌着,一副十足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形象;想起近年来城里流行的“屋顶菜园”“阳台菜园”,远离故土的老米终于知道,所谓乡愁,其实就是一棵干净的、不必为农残而忧心忡忡的蔬菜。(惠州 杨振辉)

分享到:
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,并不代表中国文明网立场。如有转载,请标明文章来源。
热度
更多>>
  1. 梦想倘若没有照进现实
  2. 拜猫为师:从不吃容易的食物
  3. 中国式浪漫